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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章 月離(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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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把不破山的遭遇,又原原本本同月離說了一遍。

這一天凈是說話了,把我累得不行,尤其這段故事,我已經給五個人各講了一次,這是造了什麽孽。

我說完,月離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回應,自顧自地沈思。

“幾年未見,沈落已經變成這個地步了嗎……”他低聲道,“當年山祖所說的,終於還是應驗了。”

“你們既然早知道他心地惡毒,為何不當時就做些什麽?”我忍不住說,“就這樣隨便放他下山?不能把他關起來嗎?或者……或者……”

我沒敢把後半句話說出口。

“或者把他殺了?”月離笑笑,“你不必介意,但說無妨,目睹過這一切後,你有想殺他的心,我能領會。”

他喝口酒,又說:“但那時的他,也並沒做過壞事,只是所思所想背離了玄師的道義,不能僅僅因為這樣就動手責罰。而且山祖雖斥責他,逐他下山,但仍舊期望,他嘗盡世事後,能改變想法,終有一日可回到正途。”

他嘆口氣。“只是沒想到,他在他的路上,越走越遠,還有了屠滅人世這種念頭。”

“那……現在你知道了來龍去脈,可有想到對付他的辦法?”我問。

月離喝了口酒,又搖搖頭。

“還沒同他交手,想這些還太早了,”他說,“當務之急,還是先找到他的行跡。”

話音剛落,他凝神聽了聽。“嗯,來得剛剛好。”

我還想問什麽來得剛剛好,就聽見不遠處傳來一些聲響,不多時,林木高處飛來一只大鷹,緊接著,又從林子裏躥出一條大黃狗。

那鷹抖擻翅膀,落在離我們最近的一根枝椏上,那狗也跑到月離近前,駐足站定。

“蒼黃,你晚了。”月離頭也不擡,微笑著說。

“是你自己約的時辰,我可沒說一定守時啊。”一個男聲說。

我看傻了,狗會說話?

而且,是和鷹同時出聲的?

“你別嚇到這位姑娘,”月離說,“快現人形吧。”

接下來的事,又超出了我的理解。只見那只鷹振翅落下來,正落在黃狗頭頂,隨即,一鷹一犬幻化在一處,變成了一個人。

是一個身形枯瘦的男子,手腳頎長,像是一輩子都沒吃飽過飯。他沒料到會遇見我,拘謹地點了點頭,算是打聲招呼。

“姑娘見笑了,”月離說,“這便是恩義堂午支的統領,蒼黃。”

“他怎麽——”我一時語無倫次。

“他修的是旁門左道,”月離解釋,“可以同時變作一只蒼鷹和一條黃犬,還能分頭行動,鷹在天上,犬在地上,只要他願意找,沒什麽可以逃過他的眼。”

“你才是旁門左道。”蒼黃不滿地咕噥道。

“那你問問這姑娘,何曾見過你這麽邪門的法術?”月離嗆他。

蒼黃撇撇嘴,沒說話。

“哦對了,她便是我和你提過的,那位遇見沈落的玄師,”月離隨手一指我,“白有靈。”

“年紀這麽小?”蒼黃驚異,“怎麽從沈落手中活下來的?”

“你管呢,”月離說,“沈落的蹤跡,可找到了?”

“找到了,”蒼黃正色道,“在撫陽以北的慈言山,離這裏不遠,不出三日即可抵達。”

“沒跑很遠嗎……”月離想了想,“其他人呢?”

“垂青在追他,”蒼黃說,“還有五人分路接近,預備合圍,加上你我,十一人裏已到了八人,剩下三人都得到了消息,已經啟程,應該來得及。”

“原來你們早有計劃?”我問。

蒼黃看看月離。“你沒和她說?”

“太麻煩了,”月離聳聳肩,“一兩句又說不清。”

……那你就不說了??

是多懶啊?

“人齊了,那我們也動身吧。”月離把酒喝光,站起來,“蒼黃你先走,我帶著這位姑娘還有……這位小爺,一起前往,有變故隨時傳書。”

他說的“小爺”,自然就是九枝。

“妖怪麽……”蒼黃皺眉端詳了一下九枝,但沒說什麽,重又變作蒼鷹和黃犬,分頭去了。

“走吧,二位。”月離沖我和九枝招招手,徑自走上出林子的路。

我帶九枝追上他。“這樣來得及麽?”我問。

“來得及,”月離道,“兩日到撫陽,出了撫陽,旁邊便是慈言山。”

“我是說,沈落不會跑嗎?”

“不會,”月離說得篤定,“我想,雖然你說你沒能傷他分毫,但他一定傷了元氣,不然不會離了不破山這麽多時日,才只走了這麽點路。他大概是要在慈言山恢覆力氣,短時間內跑不了。”

這倒是中了元卿的猜測。

啊,所以我這麽厲害的嗎?

“但你方才說,你們有十二支玄師,那就該有十二位統領,”我想想,又說,“為何蒼黃說的,卻像是只有十一個人?”

月離沈默半晌。“還有一人,來不了。”

“為何?”

“她還在雲鳴山深處,正領罰。”

“領罰?做了什麽?”

月離又默然一陣,忽然問我:“你知道’借腹遺子’麽?”

“什麽?”我沒聽懂。

“借腹遺子,”月離說,“是一道禁術,可以將自己腹中的孩子,移到另一位女子身上,由這位女子把孩子生出來。”

我聽得一驚。“還可以這樣?”

月離點點頭。“這是有違人倫道義的事,只在山上古書中有記載,這些書平日裏只有堂主可翻閱,尋常玄師不許輕動,也並沒人真的做過,但她還是偷偷學會了。”

既然是生孩子,那這人肯定就是女的了,“她……是和你一樣的身份?”

“芳歲,”月離說,“她名喚芳歲,是卯支的統領。”

提到芳歲,他神情有些覆雜。“她懷了身孕後,原本瞞著山上眾人,暗中施了借腹遺子的法術,但後來還是被山祖看破,除去了她統領之職,又罰她站在山後瀑布下,日夜沖刷,一年為期。”

一年?你們真夠狠的啊……

“可是,既有身孕,生下來便是了,為什麽要罰她?”我又不懂了。

難道雲鳴山不讓生孩子?這得是一群什麽人?

“若是普通身孕,自然不會,”月離說,“但她懷的,是不該懷的孩子。”

他頓了頓,又道:“沈落的孩子。”

……啊?

“她和沈落……”我不敢想了。

“事後想來,二人最初生情,該是七年前,沈落還在山上那時,”月離道,“只是藏得太深,一直無人知曉。沈落下山後不久,芳歲便發現自己有孕,悄悄瞞下來,待山祖得知,已經晚了。”

“那孩子呢?”

“還不知道在哪裏、由誰生下。”月離說,“山祖該是知道的,但山祖不說,我等也不該問。”

“芳歲自己沒說嗎?”

月離苦笑。“自事情敗露後,她始終一言未發,讓她受罰她便受罰,一句怨言都沒有。起初因何對沈落動情的、如何同沈落來往的,她也從沒提過。”

“大概是……為了護住那個孩子吧。”他又道。

“沈落知不知道?”我接著問。

“他應該是知道的,”月離說,“我還以為,他四處行走,一部分緣由也是為了把孩子找到,但現在來看,他沒有這層意思。”

我說不出話了。想不到在雲鳴山,還發生過這些事。

“真是傻啊,”月離嘆道,“我下山前,芳歲還私下傳書與我,求我放過沈落一命,還說他一時迷途,有她和孩子在世,終歸能幡然悔悟。七年,此人七年都未曾見過她一面,她竟還覺得,沈落對她有心。”

“她不這樣想,也沒辦法吧。”我說。

月離側臉看我。“何意?”

“她一定早知道,沈落騙了她,”我說,“沈落只是為了自己的目的,利用她罷了,但如若不說服自己,她又該怎麽活下去?”

我想到不破神君,又想到宣陽城的秀元,她們當初也是這樣想的,女子不傻,男子有無真情實意,她們何嘗看不出?等著等著等不來,也該懂了。

可世間都道,尋個有情兒郎,便是女子一生之幸,就算察覺被蒙騙,又能如何?只能一再自欺欺人,抱著那點希冀勸慰自己吧。

這一點我原是不懂的,近日慢慢想通了,有錯的,並不是她們。

“你們……該把芳歲放出來。”念及此,我大著膽子說。

“卻是為何?”

“是沈落哄騙了她,不是她的罪過,”我說,“沈落才該千刀萬剮,你們不先去抓沈落,卻對無辜女子下手,才是背棄了道義。”

月離啞然,良久,他才開口。

“這我倒沒想過……”

“你們自然不會去想。身為男子,女子心裏如何,你們從不會試著了解,你們更不會有諸如此類的遭遇,”我說,“你也只是覺得她生了惡人的孩子,還執迷不悟,很可憐,並未真正想過,這一切的根由,究竟在哪裏。”

月離低頭沈思一陣。“山祖說你和尋常玄師不一樣,果然是不一樣。”他說。

“山祖知道我?”我楞住。

“不然我怎麽會專程在城外等你?”月離說,“是山祖叫我來的,他早就知道你,也知道那一位。”

他沖著九枝揚揚下巴。九枝又在吃幹糧。我本來不想給他的,但他哭訴之前那一塊被他扔在地上,弄臟了,不能吃了,只好多給他一塊。

“誰知道我?”九枝含混不清地問。

“你吃你的。”我說,同時心裏漸生疑竇,山祖居然知道我和九枝?他是什麽樣的人?

月離看出了我的困惑。“等事情了結,我帶你上山,”他說,“山祖也想親眼見見你的。”



兩日後,我三人抵達撫陽,這是座小城,但據說位置很重,面山傍水,把守著平州往北的要道。

我們沒在城內停留,徑直出了城北門,往慈言山去。

中途,蒼黃的鷹身來過一趟,告訴月離,沈落還在原處未動,計劃照常。

月離似乎很滿意,但不知為何,我總覺得事情不太對,卻又說不上哪裏不對。

是我太緊張了麽?

進了山,月離並沒上山,而是從山中繞過,直奔另一側的山麓。

他走得急,我也沒工夫問。

離山麓還有幾步遠,遠遠就看見一位女子,站在一棵樹後,正居高臨下,緊盯著不遠處的山腳。

聽到我們的腳步聲,她轉過身。我楞了一下,她可真好看啊。

“怎麽才來?”女子對著月離抱怨,“就差你了。”

“帶著人來的,走不快。”月離隨口道,“也沒耽擱不是嗎?”

女子撇撇嘴。“還有酒麽?”

“喝完了。”月離晃晃身上的葫蘆。

“喝完了?”女子急得跺腳,“怎麽不給我留一點!”

她仰面哭喊。“造孽啊,在這裏蹲守了三日,連口酒都沒得喝……”

“你平時根本不喝酒的,”月離說,“別裝了。”

女子瞪他一眼,又看看我。“這是誰?”她問。

“這就是山祖之前提起的那位姑娘,白有靈,”月離道,“有靈,這就是垂青。”

我小心地對垂青點點頭。

“這麽小的姑娘啊?”垂青的反應簡直和蒼黃一樣,俄而她忽然向後跳了一步,“她身後是什麽?小姑娘怎會帶著個妖怪?!”

“都說了別裝了,”月離無奈,“九枝是妖,這你不也是知道的?”

“月離你真沒勁,”垂青悻悻道,“我在這裏都悶死了,好容易來個靈俏的姑娘,我逗逗她不行?”

“這時候就饒過她吧,”月離笑笑,“說正事,沈落那邊如何?”

“還在那兒呢,”垂青對著山下擡擡下巴,“三天了,沒出來過。屋裏也沒什麽動靜,想必是在打坐回覆元神。”

順著她指的方向,我在山腳處看到一間草屋,像是新近才搭成的,大小也只能容一人居住,屋內確實能隱隱察覺到沈落的氣息。

這股氣息,我當然不會忘。

“其他人都在何處?”月離又問。

“魯魚在對面山上藏著,”垂青說,“棠華已經把結界布下了,其餘幾位都按此前商議的,占好了各自方位,就等你。”

“好,”月離說,“待到天黑,一齊動手。有靈,到時也拜托你和九枝了。”

我沒說話,自己走到山崖邊,仔細看著那間草屋。

“九枝,你來。”我招九枝過來,“你有沒有覺得哪裏奇怪?”

九枝凝神靜氣,片刻後,他點點頭。“不像。”他說。

我自然明白他在說什麽,月離和垂青就聽不懂了。

“怎麽了?”月離問。

“不對勁,”我說,“草屋內的氣息,不像是沈落。”

“不像沈落?”月離怔住,“你當真?”

“不能啊,”垂青說,“我一路追蹤到此,親眼看著他進屋的!”

“有靈,你說的不像,是哪裏不像?”月離問我。

“氣息有一點差異,”我說,“雖然只有一點。”

月離沈思須臾。“會不會是沈落生了些變化?他畢竟傷了元氣——”

“不可能,”我斬釘截鐵道,“若說我有錯認,還可能些,但九枝也覺出來了,這方面,九枝絕不會錯。”

“那之前走進屋的是誰?”垂青錯愕,“相貌、身形都和沈落一模一樣啊。”

“你們七年未見過他,怎知一模一樣?”我問。

“七年而已,能有多大變化——”垂青話沒說完,自己先楞了,眼裏現出驚懼。

七年時間,沈落整個人如同脫胎換骨,怎麽可能還和過去一模一樣?

“下去看看!”我說著,沿路沖下山,九枝緊跟在後。

“等——”月離反應過來,已經被我拋在後面。

他和垂青只好拔足追上,同時打了聲悠遠的呼哨,剎那間,七八個人不知從哪裏冒出來,分作幾路迅速向草屋圍攏。

我動身早,第一個跑到草屋門前。

這時候也懶得考慮有沒有詐了,我手捏起咒,一把將門推開。

門內果然不是沈落。

或者說,是他的臉,但不是他的人。

這個看上去是沈落的東西,正認真端坐在屋中央,身下畫了一個圈,看見我沖進來,“他”嚇了一跳,吱吱呃呃地往後躲。

我心涼了一半。這是只妖怪。

還是只沒什麽修為的妖怪,連人話都沒學會。

垂青他們,被騙了。

這時,其他人也趕到,都擠在門口,看著屋內的情形,一句話都說不出。

有人氣得把整間草屋連根拔起,遠遠扔飛。被十餘人這樣圍著,那妖怪更嚇得瑟縮起來。

月離默默上前,手懸於妖怪額頭,頃刻,妖怪的相貌變了,露出真身,是只小山魈。

四下死寂。月離看了看這山魈,苦笑一聲。

“十一個人,竟全被瞞住了。”他低聲說。

幾位玄師統領又驚又愧,蒼黃臉尤其白,雖說不能怪他,但畢竟是他找到的“沈落”,也是他把眾人帶到這裏。

“你幾時發現的?”月離問我。

“我沒發現,”我說,“我只是覺得,這一路,似乎太順遂了,沈落擅長的明明是避人耳目、暗度陳倉,就算是元氣受損,也不該如此輕松就暴露行跡。”

月離低頭看著縮在地上的山魈,又陷入沈思。

“沈落這一計很巧,”我說,“他料定,只要不破山之事傳至雲鳴山,你們一定會來找他,所以他拘了這只妖怪,變作他的模樣,附上他的氣息,做一個誘餌。而以蒼黃的本事,也一定會早早發現這個假沈落的行蹤,這樣你們就會比我快一步,等我發覺,你們已經全聚在此了。”

“因為只有你,可以最快識破他,對麽?”月離問。

我搖搖頭。“不是我,是九枝。九枝的感知極為敏銳,無論沈落怎麽用他的氣息做偽裝,山魈的妖氣是逃不過九枝鼻子的。”

九枝聞言,得意地挺起胸膛。也不知在驕傲什麽。

“他用他七年前的模樣,是方便你們辨認,”我又說,“氣息,是為了騙過我,只有九枝細查,才能看出端倪,但待到那時,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。”

月離又想一想。“可他做這些,是為了什麽?”

“我原本以為,他要在此地設埋伏,”我環視四周,“地形也合適,但如果有埋伏,現在早該現身了……他好像只是為了把我們都引來這裏?”

“總要有個別的目的的,”垂青說,“不可能這麽簡單。”

一瞬間,我想到一件事。

這一想,餘下的半截心也掉進了冰窟窿。

“月離,你們十一個統領,都在這裏了?”我問。

月離點頭。

“你們屬下的玄師呢?”

“大都在向這邊趕過來,”月離說,“他們腳力弱,又散在各州,還有一些留在山上的,都是些剛入門的弟子。”

他說完,忽然睜大眼睛。

“你是說——”他也想到了。

“所有統領和本事較大的玄師,都劍指慈言山,”我說,“那有一個地方,現在就等於是空的。”

我深吸一口氣。“沈落要去的,是雲鳴山。”

垂青張大了嘴。幾個統領也一時大為震驚。

“他要去救芳歲!”垂青說。

“他對芳歲應該沒那麽深的情愫,”我說,“我想,他的目標,是你們堂主,還有山祖。”

話說出口,我感覺手都在顫。來不及了,這都兩日了,我們過去少說又要三四日,沈落怕不是早已經到了。

月離卻立時做出了反應。“棠華!”他喊道,“開門!”

人群裏,一個面相溫婉的女子上前一步,一只手托起,緊接著,在我面前憑空出現了兩扇對開的紙門。

“蒼黃留下,其餘人跟我走!”月離高聲下令,“蒼黃,你快些將消息傳出去,叫趕來的弟子們立刻回山,不得延誤!”

蒼黃一言不發,化為蒼鷹黃犬,疾馳而去。

隨即,月離雙手推開方才的門。

門開了我才意識到,那位叫棠華的統領,是做了何事。

正對著我的,是一道高大的山門。

這該就是雲鳴山了。原來她開的是結界,和雲鳴山相連通,緊急時,可以轉瞬即至。

而山門前長長的石道處,有一人正拾階而上。

“站住!”月離飛身上前,攔在這人面前。

是沈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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